薛蟠与赵文生于内书房秘议荣国府,窗外贾琏听了个正着。

此事赵文生是无辜的。自打得了快马报信、知道贾琏今日进金陵,薛蟠便赶着觉海回扬州接赵文生来,说有极要紧的事商议。又欺负贾琏年少无知,让赵茵娘小朋友哄他过来偷听。薛蟠此人极擅兜圈子。扮作心事满腹不知从何说起的模样、含含糊糊扯了半日,直至听到院中有动静方引入正题。贾琏自以为脚步极轻,薛蟠却是在山中练过耳力的,察觉人到了后窗左近、便拿话勾搭赵文生主动提起爵位那茬儿。之后顺流而下、水到渠成。

赵文生乃正人君子,贾琏日后定能了解。纵然他过阵子心生疑虑、想寻今晚这两位套话,赵文生比薛蟠容易试探多了。殊不知赵先生也在被忽悠之列。

便听赵文生道:“师父今儿急着找我来,便是为了商议荣国府之事?”

薛蟠点头道:“贫僧没有立场管他们家的事,遂想托林大人帮忙相劝。”乃嗐声道,“再有一个难处便是,该怎么告诉林大人。总不能直愣愣的说,你岳母想谋夺亲孙子的爵位。他能信么?林夫人就更不会信了,女儿心里亲娘自是全世界最好的人。想成大事,那老妇会将能扒拉上的都扒拉上。傻直男林大人对后院手段一无所知,防不胜防。你信不信史太君肯定跟林夫人商议过,想替神瑛求娶林小姐。”贾琏在外头点头——小和尚所猜不虚。

屋内赵文生也点头:“委实有此事,被夫人拒了。幸而师父那近亲不婚之论。”乃拧起眉头,“我们大人极赏识贾政,常说他为人谦恭厚道、大有祖父遗风。”

薛蟠龇牙道:“你们大人什么时候瞎的?贾源乃武将,杀遍辽东无敌手,人称白面煞神。贾政手无缚鸡之力,纵有祖父遗风也轮不到他啊。”贾琏险些笑出声,赶忙捂住嘴。

“额……”赵文生一时语塞,“贾政礼贤下士。”

“那也得贾源先礼贤下士吧。煞神礼贤下士,你信么?谁不知道贾源男生女相力大无穷、吓得番邦小儿不敢夜啼?我就奇了怪了,怎么他的子孙都跟白斩鸡似的一个比一个体弱。”石榴枝子里头,贾琏略略心虚。

“这些有什么要紧。”赵文生想了片刻无可辩驳,忙说正事。“爵位谁得自有朝廷礼制,史太君一介女流能如何?”

薛蟠冷笑道:“贾元春不是进宫去了么?”赵文生一愣。薛蟠举起茶盅子晃了晃,“我舅舅不愿意贾家表妹做娘娘,这便是真正的原因。琏二哥哥才是他亲女婿,神瑛侍者终究远着两分。”贾琏心头一热,暗想:平素看岳父大人极喜欢宝玉,原来他心里这般向着我。难怪他让我先来薛家。日后须得多听听他老人家的话才是。

“纵然贾大小姐做了娘娘也动不得朝廷礼制。”

“位分高呢?比如当个贵妃什么的。生了龙子呢?有人犯罪牵连贾琏呢?他自己犯了罪呢?贫僧今儿刚见着他,浑身都是漏洞,挖个坑就能往里跳。不怕贼偷、就怕贼惦记。贾政礼贤下士岂能没有目的。”薛蟠顿了片刻,“林夫人有短命相。”

赵文生霎时怔若木雕泥塑。半晌,缓缓移目盯着薛蟠。窗外贾琏也懵了,后脊梁背骤冷。

薛蟠轻轻的道:“林家子孙有限,没甚亲支嫡派。女孩子渐渐长大,许多事是父亲教导不了的。若林小姐真有不得不进京的一日,还得劳烦贾琏照看呢——因为他们家别人都指望不上。不信,你一个个数过去。”

赵文生掐手指头一数,荣国府贾赦是混蛋贾政没安好心,那个什么神瑛侍者是来渡劫的,太小的愈发不成,委实独余下贾琏还有点指望。再数数林家的亲戚——八竿子打得着的真没有。遂呆住了。

薛蟠吐了口气:“主要是那厮自己不上进。他有孙溧一半的心思都好办。难怪人家孙家家运亨通。哎,他们家竟有余大叔那样的下人!还不珍惜。慧安根本比不了。”

前头还罢了,听到后头赵文生听糊涂了。“怎么又扯到孙家头上去了。”

“没什么。”薛蟠长叹一口气,恹恹的说,“嫉妒而已。”

“嫉妒?你?”

“嫉妒是正常人类情绪,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。”薛蟠遂大略说了余知书替主子做功课、跟卢慧安抬杠的事儿。只不提其来历,听起来就像是他被孙二爷从马房看中要走之后才认字的。“慧安虽也有读书的天赋,终究是女人,年纪也小。余大叔年约五十,阅历正好。若在我们家,我二叔就不用那么辛苦了。”贾琏听了这话若有所思。

赵文生扼腕道:“此人若生在好人家,说不定能得个功名。”

薛蟠拍拍脑门子:“罢了,不扯这些不相干的。依着琏二哥哥的年龄和性子,魄力几乎没有,肯定对付不了他们家那些刁滑的横行街市的螃蟹。能不能托林大人派两个人来帮忙?”

赵文生思忖道:“不难,我们府上人手还有两个。”

“这个自然不难。”薛蟠忽然压低了嗓子。贾琏忍不住把脑袋往窗边靠。却听他说,“琏二哥哥现捐着个正五品的同知。虽白撂着没使,好歹总有顶官帽子。你们衙门里有合适的位置给他打打下手没有?或是说,吴逊大人手下缺不缺同知?”屋内赵文生、屋外贾琏同时瞪大了眼。薛蟠愈发低声道,“我那表妹还不错。俗话说,长嫂如母。”

赵文生愣了许久才说:“不明师父……着急喊我来,想必是为了这个。”

薛蟠轻轻点头:“贾琏虽不大念书,人十分聪明干练。眼下还称不上长袖善舞,然极有社交天分。社交能力之于官场比写折子要紧多了。他若肯学——江南最不缺的就是才子,请位好师爷也容易。而且他跟林大人性格互补,与吴大人臭味相投。舍表妹和吴夫人也都是能干型女子。这是贫僧能想到的、对林小姐最好的安排了。林夫人……可能活不到明年冬天。”

赵文生与贾琏齐刷刷打了个冷颤。赵文生忽然站起来向薛蟠作了个揖:“多谢师父管我家的闲事。”

薛蟠一叹:“你家那事儿……还早呢。”

赵文生哀然:“若非师父,怕是半点指望都没有。”薛蟠拍了拍他的肩膀。二人互视一眼,心下了然:同知之职只在知府之下。若能把贾琏安置进扬州府衙,赵大姑娘的案子说不定还能有别的线索。赵文生攥紧拳头道,“明日一早我立时回扬州去,劝说林大人。”

薛蟠合十诵佛:“辛苦赵先生。”他遂起身送赵文生回东后院。

脚步声渐远,四周倏忽寂静。贾琏双手握住窗棱身子缓缓朝后头仰过去。一弯新月恰如美人眉,清光透过花枝子撒在贾琏脸上。半晌,滚下两行泪来。一时他从书房后头绕出来,庭中依旧无人,院门也大开着。

贾琏一宿无眠。

次日大早,薛蟠与法静正在练拳,忽听院门外有人笑道:“蟠兄弟还会武么?”抬目一望,贾琏扮作无事人一般顶着两个黑眼圈子走了进来。

和尚们忙收招上前合十行礼。薛蟠道:“琏二哥等我片刻,快打完了。”

法静道:“怎么快打完了?还得有两刻钟呢。出家人不打诳语。你不是说这个贾施主性子惫懒么?起得倒早。精神不大好,莫非睡不习惯?还是水土不服?要不贾施主先进去坐着,让小施主给你送些早斋来。你爱吃荤的也无碍,不用顾忌贫僧等。不明师侄早多少年都犯戒了……”

“师叔大人您再说下去咱们俩不用练了。”薛蟠抽了抽嘴角,“琏二哥哥也得饿死。”他忙喊人,偏一个也没有。乃略有几分难为情向贾琏道,“你也知道我做了十年的和尚,不爱有人服侍。我这院子里只两个人,都支使出去做事了。”

贾琏昨晚刚来过。起初也纳闷为何见不着下人,偷听完薛赵二人议事便没顾上起疑心。乃笑道:“无碍,我家祖上也是武行起家,看看你们习武也好。”

“哎呦你们家还有人记得这个?贫僧可是羡慕得要死……”

法静咳嗽两声:“师侄你再说下去贾施主要饿死了,阿弥陀佛。”

“师叔啊有点逻辑行么?取早饭的还没回来,等回来自然琏二哥先用。纵贫僧耽误了片刻功夫也是咱们俩多饿两分钟。”薛蟠一壁念叨着一壁转身回到院子当中。

二人遂接上练拳。贾琏在旁看着,见他们动处生风、势如猛虎,暗暗叫好。心下又想:薛家表弟小小年纪,已是江南说得上号的诗僧;偏他还习武,竟是文武双全了。盘算下来自家委实没哪个子弟及得上他。他们家祖上行商,连个爵位也没弄着,本是不如自家祖上的。没爵位也好,总不似自家窝里斗……如此这般遐思迩想。

两个和尚果然又打了两刻钟才收招,气息平和稳如泰山。贾琏抚掌叫好。薛蟠朝他摇手:“琏二哥哥你是斯文人,先进去吧。”他自己与法静一道往院子东北角走过去。贾琏一看,那儿有个两丈见方的水井亭子,比寻常井亭高出许多。亭中有大石槽;石槽两旁立着两个大木施,北边的搭着几块大手巾、南边的搭着两套僧衣。二僧走到北边木施旁随手取下两块手巾擦汗。

法静抹着光头道:“师侄你还是半点长进也无。”

薛蟠抹着胳膊道:“说的就跟您老有长进似的。拉倒吧谁不知道谁底细。”

他一壁说一壁拿起水桶抛下井去,随即摇动轱辘。不一会子井水提上来,薛蟠“哗啦”一声倒入石槽。又抛下水桶。眨眼石槽水满,两个和尚脱下僧衣丢入,光着身子洗衣裳!贾琏愣在当场。

偏他俩旁若无人的洗罢衣裳,拧净了水,转身将僧衣搭上南边的木施。法静拉开木阀,槽中之水顺着石渠从院子东边流了出去。薛蟠接着打水,他俩另取两块干净手巾洗澡。洗完澡又是薛蟠打水,二僧蹲在石槽旁淘手巾。直至把手巾挂上木施后,他俩才取了干净僧衣穿上。贾琏在旁目瞪口呆:难怪他这院子里没下人服侍,真是当惯了和尚啊……

收拾完了,和尚们乐呵呵走到贾琏身边合十行礼。

薛蟠道:“慢待琏二哥哥了。”

法静道:“贫僧的师侄慢待贾施主了。”

贾琏合十回礼,笑了笑没说出话来。

三人一同走入堂屋,迎面而来的便是那个“钱”字。贾琏哑然失笑。法静立时道:“俗吧?贫僧早告诉他换掉他就是不听!”

“咳咳!”薛蟠忙说,“您老刚来时可不是这么说的!还说与里头的佛祖相映成趣。还不是听小朱成日念叨俗你才跟着。”

“横竖俗得入不了眼!”

“那您移目别处,不看就是了。”

正说着,有个小厮提了食盒进来,一愣:“有客人?”

薛蟠道:“这是贾二爷。我们三个去院子里吃,免得法静大师见钱眼俗。”

院子西边有几株大木槿树,这会子正开着粉紫色的花儿。小厮就那儿摆开桌案。贾琏一瞧,不过寻常的白粥、咸菜、清炒时蔬和煮得结结实实带壳的鸡蛋。两个和尚吃得顺溜,他不禁问道:“你们不是戒荤的么?”

薛蟠道:“早开戒了。”

法静道:“他引着贫僧开戒的。阿弥陀佛,贫僧本是多老实的和尚。”

“那也是您意志不坚定。我怎么不敢引我师父开戒呢。”

“贫僧是长辈。凡贫僧说一句,你少说回两句。还知不知道敬老了?”

“师叔,您老先照照镜子,老么?”

贾琏瞧他二人拌嘴甚是有趣,没想到法静和自己一般大。较之荣国府,薛家早饭真真寒酸。偏他吃得十分自在。心里想着,口里不觉说了出来。

薛蟠半认真的说:“这是自由的魅力。规矩约束奴才也顺带约束主子。你等着。尝过自由之后,再让你过不自由的日子,你便撑不住了。连做梦都会是自由,非得想法子把镣铐打碎了不可。”贾琏心下莫名一动。

正要说笑,忽听“咣当当当”一阵响。贾琏唬得站了起来。只见后墙假山前倒扣着一只铜盆。随即有人翻过围墙跳到假山顶上——又是个和尚。这和尚手里还提了把长刀,没带鞘。法静笑道:“阿弥陀佛,练刀怎么把盆练飞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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